取消编制十几年后，这群医生还在等医院改回公立

2 月 18 日，深圳某公司发布公告，称公司于近日收到河南省中级人民法院《民事裁定书》，显示许昌市第二人民医院与许昌市立医院、许昌市立医院管理有限公司合并破产认定「未能通过 」，理由是「基本事实不清、证据不足」。该公司曾与许昌市第二人民医院等签订 2.5 亿元的医疗扩建项目合同。‍

许昌市第二人民医院、许昌市立医院，乍一听都是公立医院，实际上都是私立。2006 年之后，许昌市几家大型公立医院，都在一场政府主导的改革中转变了身份，由公立变成了私立。为了提高医生们的积极性，医院让全体职工持股，让大家成为医院真正的「主人」。

与之类似的是洛阳。洛阳晚于许昌几年也完成了「全院持股、公立改私」的改制，而两者不同的是，洛阳的改革于 2017 年画上句号，改制医院全部改回公立；而许昌的改革，仍在进行时中。

这场改革带来的影响持续至今。一位来自许昌的郑大毕业生说，如今许昌的「改制」让他无法回家就业，不得不背井离乡。「大家都说，宁可去其他地级市，或者去二甲，我们也不回许昌。」

全院持股，医生成为股东

许多人说，2009 年是全国医改元年，而对许昌来说，改革则至少向前推了 4 年。

2005 年，许昌市企事业产权制度改革领导小组下发了《关于市属公立医疗卫生单位产权制度改革的意见（试行）》，要求许昌市公立医院进行产权改革。随后许昌市中心医院等 3 家单位被列入市直事业单位改制台账，市人民医院被列入魏都区事业单位改制台账。

2006 年 6 月，这 4 家医院全部改制为员工持股、技术骨干和管理层控股的股份制非营利性医院，实现了国有资产的全部退出。

许昌市人民政府对某医院的产权制度改革介绍

要在医院内推行全院持股的制度，首先需要院内职工们的同意。已经在许昌市中心医院工作 30 多年的姜戎还记得改制时的场景：「最开始很多人是反对的，大家根本不知道『股份制』是什么意思。医院每周五都会开周会，谈，反反复复告诉大家改制的好处。」

医院还给出了补偿方案，表示改制后虽然大家没有了编制，但是会根据职称和年限给出身份置换金的补偿，不会亏待大家。

在姜戎眼中，新世纪初的年轻人很容易接纳新鲜事物，也没有那么谨慎，听完就觉得「那就试试看吧」。当时他已经在医院工作了一段时间，他的身份置换金是 1 万元。没过多久，医院通知大家认购股份：住院医师 5000 元，主治医师 1 万元，副高 3 万元，正高 5 万元，职工代表（常规是科主任，护士长）10 万元。

「可以放弃，如果有额度也可以多认购一点。」当时刚来到许昌另一家综合医院的费云江，出于对医院的信任，还多认购了 1 万元，总共交了 2 万元上去。「七八百人的医院，副高以上职称的只有几十人，剩下的都是年轻的主治、住院医师，拿出 1 万元认购对他们并不困难。」

「全院应该只有不到 10 个人没买，其中很多都是科主任，主要因为一口气认购 10 万元比较难。」姜戎说。

在医生们的记忆里，除了政府占的 51% 的股份外，49% 的剩余股份中，属于医生的只有 10%，其余的都属于医院高层。「现在想想，其实给我们医生们的股份少得可怜，几乎可以忽略。」姜戎表示。

「高层大概有 10 个人，他们应该每个人都认购了三五百万。改制对他们是最有好处的。」费云江表示，尽管没有明面上的通知，但手上每个月这 100、200 块的分红让医生们相信，高层或许会分红更多。

改制后的扩建潮

改制后，几家医院纷纷迎来发展时期，第一个表现就在用人自主权。

以许昌市中心医院为例，改制三年内，许昌市中心医院引进毕业硕士研究生 45 人，聘请国内外知名专家教授来院举办讲座 23 场，并选派了业务骨干外出进修学习；许昌市人民医院引进毕业研究生 12 名；另一家以往很难招到本科生的医院，也在改制后招聘了 75 名本科生。

姜戎表示，改制后医院并未像外界传言的掀起一股「离职潮」，相反医院还挖来很多人，「偶尔有几个离开的医生，也只是觉得没有编制了相对自由，那么自己可以去更好的平台了。」费云江也正是这一期间毕业，从原医院「跳槽」到了另一家医院。

几个医生都认为，改制后医院的「活力」更强了。「给了年轻医生平台，干多少赚多少，医院发展起来大家的学习机会更多了。」姜戎说，改制前自己的月工资只有 2000 元左右，改制后涨了一些，如果觉得累了就少做一些、少赚一些，还是相对公平的。

为了配合发展，各医院还纷纷加强了硬件设施。许昌市中心医院改制后，投入近 3000 万元资金购置了磁共振等医疗设备；投资近 1 亿元开工建设外科病房楼[1]；上文提到的如今申请破产的许昌市第二人民医院，也在改制后和多家医疗公司签订了总额近 3 亿的扩建项目，用于医院的手术部、室内外装饰工程、冷暖通及智能化系统建设等等。[2]

这样的投资规模并不小。例如，作为许昌市规模最大的三甲医院，中心医院 2009 年的业务收入为 2.1 亿元[1]，等于年收入的一半以上都用于建设病房楼；而同样经历了改制的洛阳市中心医院，年业务收入约为 4 亿元，2010 年建设病房楼项目预算为 1.7 亿元，占总年收入的 1/3 左右。[3]

并且，许昌距离省会郑州不到 100 公里，高铁 20 分钟就可以到达，也会吸收部分许昌的患者。一位许昌的居民表示，这场改制很出名，大家都知道全市的医院都变成了私立，还是更想去更知名的公立医院就诊。

「我有风湿病，每两三个月要去复诊一次，我都是坐高铁去郑大一看。」她说早上六点从家出发，一小时左右就能到郑大一，看病很方便。

尽管接诊医生还是那些人、医保也可以照旧使用，但患者们还是对医院的性质很在乎。健康时报曾报道一起相关纠纷：一位患者去往许昌市第五人民医院去看病，由于带着「人民」二字，她想当然认为是公立医院，没想到在问前台「医院性质」时，前台支支吾吾，她才发现这所医院是私立。[4]

后来许昌市第五人民医院工作人员回应，医院是非公立性质，改制后没有修改单位名称，属于历史遗留问题。

另一方面，政府对改制后的医院逐渐「断奶」。从第四年开始，政府给予医院原财政补贴的 50%，第五年给 30%，第六年取消。尽管各医院后未公开后续营收数据，但一定程度上会面临改制前未有的经济压力。「忘了从第几年开始，分红就不发了。」费云江说。

年轻医生：回许昌很难

2016 年，改制近 10 年的许昌市中心医院回归公立身份。

姜戎说，「要改的时候谈了很久，而改回去只是一瞬间的事，通知了一下就结束了」当年他交上去的 1 万元认购股份也要退回。医院最初的方案是按照 1:2 退回，实际上却是 1:1。「还是 1 万块，原封不动。」他说。

许昌市中心医院能够成功转回公立，已经让本院的人捏把汗、外院的人羡慕不已。费云江表示，改回来还是「更稳当，大家也更踏实」。他觉得「改回公立是大势所趋，大家都心知肚明。」

2019 年 1 月，原河南省卫健委主任阚全程在全省卫生健康工作会上表示，「改革不是改制，凡是改制的，要由政府收回或新建。」阚全程表示，要拓展深化公立医院综合改革，让公立医院成为为人民群众提供基本医疗卫生服务的主力军。

至于为什么只改了中心医院，其他医院却未改，医生们有自己的猜测。一位原人民医院的医生表示，其他医院改回很有难度，「因为有的医院资金链已经断裂。」

例如 2021 年初，许昌市魏都区人民法院就曾发布公告，表示正在裁定受理许昌市立医院管破产重组案件。公开信息显示，自 2019 年以来，许昌市立医院出现债务危机，仅 2020 年一年，因逾期支付药品、设备货款引发合同纠纷 10 余起，涉案金额 2 亿多元，另外涉执案件金额 6718 万元等。

图：许昌市魏都区人民法院

与之合作的深圳公司对医院进行单项减值测试，发现 2022 年度拟计提信用减值准备约 12916.28 万元，表示对公司本期业绩有较大影响。[5]

在中心医院以外的地方，尽管改回的哨声还未吹响，医生们还是坚信会有这么一天。2018 年入职许昌市人民医院的冯朵朵说，医院从来没和自己说过持股的事，其他医生也没有，她猜测只有老一辈的医生们有。「我们平时和公立医院没什么区别，之前也去抗疫支援的。」

在她眼中，工作状态和公立医院无异，并且有洛阳「全体改回」的先例，「人民医院改回公立，或许也只是时间问题」。

从许昌资深医生的角度来看，改制没有「好」与「不好」，自己更应该做的是审时度势。姜戎今年从主任医师位置退休，他说，「与其去评判制度的优劣，还不如调整自己前进的姿势。」而对于初入职场的年轻人，薪资多少、有没有编制，几乎 100% 决定着他入职与否。

「作为一名许昌人，家里给自己置备好新房几年了。」应届生陈小豪说，「我现在还在等中心医院的招聘公告。如果面不上，只能背井离乡去其他城市，很无奈，因为选择很受限。」在刚刚研究生入学时，就有同乡师哥告诉他，提早做打算，许昌机会不多。现在，他也在这样告诫自己的师弟师妹们。

文中姜戎、费云江、冯朵朵、陈小豪为化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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题图来源：视觉中国

本文作者：yxtlavi

参考资料：

[1]http://lyrb.lyd.com.cn/html/2010-10/15/content_677057.htm

[2]http://stock.10jqka.com.cn/20220418/c638414962.shtml

[3]吴凤清.洛阳改制签约风波[J].中国医院院长,2011(22):34-35+13.

[4]https://m.gmw.cn/baijia/2020-11/29/1301849782.html

[5]https://pdf.dfcfw.com/pdf/H2_AN202302171583298334_1.pdf?1676666503000.pdf

[6]艾根法.改制医院面临的困境和对策[J].中国卫生产业,2011,8(9Z):51-52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