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区的桃花又开了,而我妈还像前一年一样,毫无知觉地躺着

  • 2022-01-10 22:00:06    腾讯健康
  • 陈更
  • 健康

2016年6月,是一个闷热的夏天。我带着刚查出重度听力障碍的二儿子,在北京的聋儿康复中心艰难地康复着,而我妈帮忙在家里照顾老大。

在一个少有的下着大雨的周末,我妈匆忙赶回河北三河的老家,想抓紧时间打理一下荒疏已久的农田。在泥泞坑洼的乡村土路上,我妈骑着电动三轮车,和另一辆颠簸的电动车迎面相撞。

我妈像一个失控了的木偶人,僵僵地从三轮车上栽下来,头部重重地撞向地面,当时她就陷入了昏迷。

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清醒过来,没有再轻声唤过一次我的小名。

我妈没死,却活成了植物人

因为被撞得人事不知,我妈直接被送到了三河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。

突如其来的噩耗,让我彻底懵了。老天爷一点风声都没透,就把这么大的劫难砸在我们全家头上。我和爸爸、弟弟,只能守在监护室门外等消息。

那时,恐惧的感觉远胜于痛苦。我的心被紧紧揪成一团,只怕我妈不打招呼就突然离去了。我枯守了几天几夜,却一点都不敢合眼,生怕再一睁眼我妈就没了。

万幸的是,我妈没死。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二十天后,她的生命体征趋于平稳,被转到了普通病房。

但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她,却成了一个重度脑损伤的植物人

全家人抱着希望,又把妈妈转到了植物人促醒中心。但在唤醒科里,无论是动情的电影画面还是声情并茂的声音刺激,我妈都对它们毫无反应,仿佛这个世界已经与她无关。

奇迹没有发生。劳累了大半生,她仿佛想好好休息了。

医生劝我们带她回家,说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起色。脑损伤的部位无法再生,唤醒这样的病人,在全世界都是一个难题

“无法再生”、“世界性难题”,这两句话听着多么熟悉。

一年前,老二查出极重度耳聋时,医生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。他们说,孩子是耳蜗毛细胞损伤太多才导致的神经性耳聋,而耳蜗毛细胞是不能再生的,所以孩子的耳聋无法治愈。

短短一年内,我接连碰上两个至今无解的世界性难题。这份“幸运”,估计比中彩票的概率还小。

我还是不甘心,如果说在医院还有治好的可能,那回家大概就等同于彻底没治了。我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医生:“我妈难道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?

医生见过太多我这样的病人家属,知道这时候说实话比安慰更有用:“是的,除非奇迹发生。”

我还是不死心,又拿着我妈的所有病历和检查报告,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去了以神经科闻名的北京天坛医院。那里的专家没有直接打击我,只是让我别相信外面卖的保健品、特效药,那些对我妈都没用。

我能做的就是有空多回家陪陪她。

桃花又开,而我再不能心无旁骛地欣赏了

我妈还在住院的时候,有次我从医院回家,正是黄昏。小区广场上到处都是欢快的音乐,很多和我妈年龄相仿的阿姨正快乐地跳着广场舞。特别是前排的几个阿姨,动作干净利落,丝毫不输年轻人。

这让我想起前不久,我还撺掇我妈也加入她们的队伍。我妈很不好意思,嘴上别扭地拒绝了。但看着她那欣赏的眼神,我觉得还是有戏的。

当时我想,再多鼓励她几回,或许她就加入进去了。可现在,她再也没机会学跳广场舞了。

普普通通的广场舞,竟已变成我妈毕生无法实现的梦想了。看着这些打扮入时、随风招展的阿姨,我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流。

再后来我参加公司晨会,有个九零后的同事刚带父母从夏威夷回来,他在台上分享美好经历:“有一天通过努力,你们也可以带父母去世界上最美的地方,给他们呈上最美味的食物,带他们见识平生之未见。”

而我妈一辈子没有出去旅游过。

她以前在我们小区帮忙带老大,最喜欢去桃花茂盛的地方转悠。盛开的桃花让她流连忘返,她喜欢得不得了,还破天荒地让我给她在桃花下拍照,笑容里竟有少女般的羞怯和欢喜。

盛开的桃花让她流连忘返。丨Pixabay

听着同事的发言,台下的我嗓子哽咽起来,视野慢慢地开始模糊。

也许有一天,我也能获得同样耀眼的成就,却再没有机会带我妈去从没见过的世界,吃从没尝过的食物……更重要的是和她一起,分享我的喜悦和快乐

如今,艳粉色的桃花在小区里热灼灼地开。我妈还像前一年一样,毫无知觉地躺着。

我经常梦见她,梦里她紧紧挨着我

这六年,我妈一直以植物人的状态活着,但又和一般的植物人不完全一样。

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,她会睁开眼睛,这代表她醒了。把饭菜杵碎了喂到她嘴里,她能配合着往下吞咽,只是不能咀嚼。觉得不舒服,她会哭、会流泪。吃过饭,她也会闭上眼睛眯一觉,午睡时间也和一般人差不多。

但她的身体不会动,不会说话,也不认识人。

姥姥姥爷有时会互相搀扶着来看她,但无论老两口怎么使劲儿地唤她名字,她都纹丝不动。她睁开的眼睛里,全是空洞的灰蒙色。

我想她是真的不认识父母了。否则像她这样感情丰富的人,听到八十多岁的双亲哽咽着叫她,一定会泪流满面的。

我想她是真的不认识父母了。丨Pixabay.

不过每次碰上二姑、二姑父来看她,她都会笑,而且笑得很开心。这让我们全家都纳了闷,也觉得神奇,她是不是还能认出某些人呢?抑或只是巧合,那些笑大概率是无意识的呢?

而对于我来说,我妈出了这样的事,我的心情很久不能平复。

我恨老天爷出手太狠,孩子被诊断耳聋,三岁还没学会说话,妈妈又突然成了植物人。实在扛不住的时候,我报了一个心理辅导班,上了三个月的课心绪才慢慢平复下来,试着一点点地接受残酷的现实。

但在我心里,总为她留有一线希望,期待着奇迹出现。

我妈刚出事那年,我经常梦见她。梦里她从床上坐起来,坐到我床边上,和我聊这聊那。她的身体紧紧地挨着我,让我觉得很温暖。

爸爸被确诊为尿毒症

还没等彻底平复心情,我又一次崩溃了。2017年9月,妈妈的车祸刚过一年,爸爸又被确诊为尿毒症了。

怕影响我爸的情绪,我不敢流露出半点难受,随时会泄洪的情绪被硬压在身体里,我快要窒息了。

带我爸在北京看完病,回到三河,见到躺在床上一无所知的我妈,我再也控制不住了,放声大哭起来:“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都健健康康的?为什么你们要生这么重的病?为什么我家会是这样……”

我爸被我的哭声吓了一跳,沉着脸一言不发,嘴唇铁青。

沉默几秒后,我爸突然扑到床边抱住了我妈,像个孩子一样恸哭起来:“他们谁我都放心得下,就是放心不下你啊!

我妈睁着双眼,依旧一言不发、一动不动。

尿毒症需要肾透析,每个月花费一千四五,能报销的部分不多。而以前,在我们一直经济拮据的家里,似乎钱永远比人重要,甚至比命重要。为了省点钱,爸爸妈妈可以最大限度地“压榨”自己

节省了一辈子的爸爸,每次去医院都要做一番艰难抉择。

原本灌流和血滤是透析病人必须做的,每月各做两次,他竟偷工减料每月只做一次。但爸爸也知道,如果不按照医院的要求透析,身体沉积的毒素排不出去,久而久之一定会危及生命。

这样的钱爸爸也敢省,就为了少给我和弟弟增加负担。

如果就这样来世一遭,

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?

现在我爸一边按时去医院做透析,一边在家照顾我妈,尽最大努力帮我和弟弟分担照顾母亲的责任。

爸爸告诉我,除了透析当天人有点疲惫,其余时间他状态还不错。闲不住的他,还继续在地里耕种,一会儿红薯出了,一会儿玉米又出了,再过一阵花生也熟了。

爸爸的红薯丨采访供图

他带给我们的永远是好消息,就好像家里从来没出过啥事一样。他的乐观和努力让我感受到,日子再艰难也要打起精神好好过下去。

爸爸让我帮他把收获的农作物,在我们小区的社群里卖,玉米一块钱一根、十元起卖,红薯和花生也都比市场上的便宜不少。因为价格低、渠道放心,他的农产品卖得很快。每月微信红包收到我转给他的、卖农产品的钱,他都很开心,觉得自己仍旧是个对家庭有贡献的人。

我爸一直就是这样,能把苦日子过得风生水起。

以前每逢有红白喜事,村里都要请我爸去当大厨,他自己一个人就能弄个十桌八桌,而且每道菜色香味俱全,有家乡饭特有的正宗口感,吃得大伙儿直竖大拇指。

而我妈生病之前也是村里的“厉害”人物,有股不服输的精神一直在她身上燃烧。我妈说她嫁给我爸的时候,家里只有一间没有窗户的瓦房,院子连院墙都没有,直对着村里凹凸不平的大马路。冬天家里特别冷,几乎和屋外一个温度,单薄的墙壁什么寒风都挡不住。

爸妈就在这间风雨飘摇的小屋里,把日子过得温乎起来,家里重新翻盖了结实的红砖大瓦房,又开了个卖农药、化肥、种子的商店。

家里结实的红砖瓦房丨采访供图

受他们的影响,我也比较节俭。工资要还房贷、还欠亲戚的钱,我竟从来没想过留一部分预算,给父母买点好吃的、好用的,改善一下他们的生活,让他们也尝尝好日子带来的甜头。

在爸妈先后遭遇重疾之后,我突然意识到他们这辈子过得太苦了:社会日新月异地发展、家庭境遇逐步改善,但他们仍旧消耗最少的生活资料,维持最低配的生活水准。

如果就这样来世上一遭,然后匆匆离开,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?

我突然醒悟过来,该让他们好好享受生活了。哪怕我妈已经没有知觉了,但看她穿着我买的新衣服安详地躺在阳光下,我心里多少有一丝安慰。

给妈妈的生日蛋糕丨采访供图

无论如何妈妈还在我身边,还能让我为她做点什么,这或许就够了。

日子再艰难,也要挺起来

记得我妈刚出事的时候,我还像个少不经事的孩子一样,只会一劲儿地哭,帮不上什么忙,也拿不了任何主意。家里的长辈更不会征求我任何意见,包括我妈要不要做手术,当时我爸和我舅就决定了。

但隔年我爸出了事,我突然就挺起身了。

当时我带着我爸跑了北京好几家医院,一方面做最后确诊,一方面想看看有没有办法不做透析。可是所有医生都让我爸尽快透析,把指标降下来。

肾透析需要做一个瘘,做不好很麻烦。我又动员所有在北京的朋友,帮我找最好的专家。我觉得自己似乎瞬间长大了,从一年前遇事只会哭鼻子的小姑娘,变成了指挥若定、行动利落的当家人。

孩子、妈妈、爸爸生病那几年,是我最煎熬的几年。接连的重创,早该把我彻底打趴下。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,最艰难的时候我居然报名参加了公司当年的高峰冲刺竞赛,还成功了。之后的两年,我又连续获得行业的最高荣誉。

之后的两年,我又连续获得行业的最高荣誉。丨采访供图

回想起2015年去新公司面试的时候,刚结束五年灰头土脸全职妈妈生活的我,还是个自卑、怯懦的家伙。面试公司在北京最繁华的区域,面对着富丽堂皇的办公大楼,我不由得心生恐惧,甚至担心门口的保安不让自己进去。

而现在别说是办公大楼,就是让我去人民大会堂,也没什么好畏惧的了。

是家庭的灾难给了我绝地反击的力量吗?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自己不能缩在那里,让命运继续碾压我。妈妈躺在家里,爸爸身患重疾,我只有站起来,他们才有活下去的机会,或许还有某种幸福生活的可能。

我也很感谢我的工作,它不仅给我了职业生涯历练、成长的机会,更给了我承受生活重压、重新启航的底气。

和六年前那个想买点啥都要手心朝上的全职主妇相比,现在的我不仅能主宰自己的生活、孩子的生活,还有余力顾全好父母。如果没有那几年生活狠狠踹我的那几脚,这样的勇气和成长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拥有。

就像一句鸡汤语里说的:一切打不死我们的,都会让我们更强大。

当然我心里也有很多愧疚,尤其是对我妈。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不会再让她帮忙带孩子。我经常止不住地想,如果不是因为帮我带孩子,她就不会下雨天还赶着回家种粮食,更不会遇上那场灾难。

现在的我常常问自己:什么是更好的生活,是完美避开各种灾难的生活,还是在灾难当中傲然挺立?

我不知道。

显然生活只管向你提问题,并不会给予你答案。机遇和劫难,或许都是命运的安排,但一切都没有重来的机会了。

医生点评

夏溟丨协和医科大学博士、教授,北京世纪坛医院泌尿外科主任

接连的打击落在这个家庭里,家中的每一个人走到今天都实属不易。

作为一个植物人,文中的妈妈恢复确实很难。奇迹确实存在,但这种几率太小了,甚至难以想象。而对于父亲来说,靠透析维持生命已经很不容易了,却还能在照顾植物人妻子的同时尽己所能地减轻儿女负担,这也相当让人感慨。

但从医学角度出发,我们要强调的是,尿毒症患者为了省钱减少透析或血滤次数,这是非常危险的。对于尿毒症患者来说,唯一的出路只有两条,第一是坚持规律有效的血透或腹膜透析,第二就是肾移植

经过透析,尿毒症患者的身体可以接近正常人水平,虽然那治标不治本,不可能使肾功能痊愈。若减少透析或血滤次数,严重时可发生心力衰竭,从而危及生命。因此,尿毒症患者一般每周最好透析两次,一个月八次,最少也不能低于每周一次。

生活有时是无情的,但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感情却无穷无价。面对挫折和打击,生命就像悬崖上的不屈野草,是蓬勃的、有力的。就像作者说的那样,命运没有重来的机会,珍惜当下,哪怕在灾难当中也应傲然挺立。

个人经历分享不构成诊疗建议,不能取代医生对特定患者的个体化判断,如有就诊需要请前往正规医院。

口述:赵雪丽

撰稿:袁境远

编辑:苏曼、黎小球

本文地址:http://www.cnzhilian.com/jiankang/2022-01-10/565813.html

友情提示:文章内容为作者个人观点,不代表本站立场且不构成任何建议,本站拥有对此声明的最终解释权。如果读者发现稿件侵权、失实、错误等问题,可联系我们处理

健康快报
7*24小时快讯
健康图文排名